她至今沒太明白，自己為何沒有推開他。

明明谙是她討厭戒備的人。可那天在小巷子裏時，她卻體會到了久違的酥軟與沈迷。這種感覺糟糕透頂，就像是......背叛了索蘭迦一樣。

她抱住自己的頭，悶在被子裏滾了幾圈，結果不小心擦到肩膀的傷口，被疼得齜牙咧嘴的。

臥室的窗子不知不覺被打開，帶著春意的暖風溜進來。九夜露在床外的腳丫下意識地縮起。她伸出頭，果然望見了站在自己面前的谙。

他又來了。

自上周父親將她帶回家後，谙不知中了哪個星球的邪，天天掐點出現在她床邊。父兄回來前，不管她如何驅趕，說再難聽的話，他總像癩皮狗一樣粘著不走。

最可惡的是，他總是狡猾地帶來最令她心癢的內部消息，令她都拉不下臉趕人。

果然，今天他的第一句話就是：“研討會的結果出來了。”

九夜豎起耳朵，故作冷漠地哼了聲，實際上緊張地捏緊了床單。

“理事會同意下月五號舉行全民公投，決定17至20星域的去留。”

九夜呆了呆，抄起床頭的一個枕頭就砸過去。

“你高興了吧？聯盟就快被你折騰死了，痛恨了兩千年的老對手終於沒了。真是恭喜你了！”

被砸到頭的谙倒沒有生氣。他平靜地撿起枕頭，拍拍灰塵放回她床頭，語氣淡淡：“別鬧了。你肩上的傷還沒有好。”

誰鬧了？

九夜深呼吸幾下，紅著眼眶轉過頭。一想到索蘭迦最後的痕跡都快消失，她就覺得心頭有團怒火在燃燒，灼得她喪失了平日裏的冷靜與理智。

谙拖了張椅子，在她床邊坐下，問：“今天有什麽想玩的？”

九夜冷哼一聲，不客氣道：“只要你滾，我就覺得生活充滿了樂趣，每一次呼吸都是芳香的。”

谙對此無動於衷。

他默了會兒，拿起她放在床頭櫃上的書：“你在讀這本書麽？要不我給你念念......”

九夜暴躁地從抽出那書，從窗口扔了出去。可憐的書以一道完美的拋物線，落入了嬌艷花叢。

“沒碰我的東西。”她從牙縫裏擠出這話，活像一只渾身炸毛的小獸。

谙低頭看了看空掉的雙手，擡起頭，眼神深沈。九夜本以為他會發火。可他只是沈默地坐在那兒，仿佛真的只想簡單地陪她。他的油鹽不進令她更加氣憤。這幾天她沒少刁難他。什麽買別的星球上的蛋糕，讀書，表演小品唱歌，給她整理書架......他都沒有怨言地完成了。在她千奇百怪的要求面前，他像一塊海綿，無底洞似地全盤接收。

她決心將他趕出去。

九夜咬咬唇，忽然道：“幫我倒背熱水，要很燙很燙很燙很燙的。”

谙微微頷首，二話不說地接了沸騰的水，小心地放在她床頭。

“小心，很燙......”

話音未落，九夜已抄起杯子向他潑去。滾燙的水澆在他的臉上，滋滋生響，從機械的軀體上冒起陣陣白煙。

“帶著你的機器子民滾出我的房間，滾出聯盟！”

她叉腰，像個潑婦般在床上又跳又叫，直把他往窗外推。

谙抹去額間的熱水，怒道：

“夠了！”

九夜抓起她巨大的枕頭，招呼過去：“有本事你殺了我啊！”

他忍無可忍地捉住她的手：

“黛絲！”

像是有道閃電劈中她的天靈蓋。

“......什麽？”

“你剛剛......叫我什麽？”

手間的枕頭慢慢滑落。腦子好像轟地炸開，血液沖上她的面頰，耳邊只剩下嗡嗡轟鳴。

冒著熱氣的水珠一滴一滴滑落，滲入機器人精密的關節細縫裏，不時閃過一道短路的弧光。谙站穩了身子，緩緩望過來，眼神晦澀如故。

這樣的眼神她見過許多次。可是這一次，她才懂了。

“你，你是.......”

她的嘴唇不斷翕動，連續吞咽幾回，都無法把那三個字念出來。

“是我。”

谙身上的機械一處處短路殆盡。他靜靜站在那裏，沒有去擦拭。

九夜一下子跌到在床，楞楞望著谙。

她做夢也沒想到，最討厭最警惕的人會突然轉變成她朝思暮想的愛人。震驚之下，她懷疑的眼光一寸寸描摹他的眼角，鼻尖，下頜，喉結......每一處細節。這麽多年過去，他的容貌翻天覆地，但她終是在最細枝末節的地方，找到了索蘭迦的神韻。

其實已經非常明顯了。

他說話時的語氣，走路時的晃動，舉手投足間的一舉一動，分明與索蘭迦如出一轍。意識到這點時，她的視線終於糊成一片。難以言喻的喜悅，思念與沈痛糅成無法承受的覆雜情緒，令她快要暈厥。

九夜刷地掀開被子，挪到他站立的床邊，顫巍地去觸他的臉頰，哽咽得不成樣子：“索，索蘭......”

谙卻沒有反應。

他只是輕輕附上九夜的手，不著痕跡地推遠了快癱在他懷裏的女子。

“黛絲，你先坐下來。”

時隔千年相逢，谙表現出了一種近乎冷漠的平靜。他好像又變回那個沈穩的兄長，在她床邊坐下，道：“黛絲，我們先聊一聊。你有什麽疑問都可以問我。”

他頓了頓，澀聲道：“等聽完一切，你再決定用什麽樣的態度面對我。”

盡管心中想說的話快要溢出來，九夜還是勉強壓下心緒起伏，悄悄勾住他的胳膊：“那先說說，你是怎麽變成這樣的？”

聞言，谙苦笑一下。

他說，淚包，這是個好問題。一切都還得從頭說起，

他說，多年以前，貧民窟的他痛恨混戰紀元，不知天高地厚地想終結這個時代。年少的他早就明白，只要資源緊缺，人類便不會停止爭奪與競爭。唯一停止兵戎相見的辦法，是制造出一個全人類共同的威脅。

為了實現這一目標，他和志同道合的安瀾策劃了一場彌天大謊，制造出所謂的外星機器文明。他們在莫提斯與星河境內頒布了‘普通人改造計劃’。在這項計劃中，改造成功的人成為不亞於異能者的新人類，而在改造中死去的人則被秘密制作成機器人。這些機器人聽從他和安瀾的指揮，間歇對星際各國發動攻擊。

隨後，他和安瀾向星際53國的統領們發出邀請，在冰原上提出成立對外陣線。憑借外星生物的虛假威脅，他們在幾十年後建成人類歷史上首個星際聯盟。

他當時認為，那真是一箭雙雕的好策略。它既能停下星際紛爭，又能提升普通人在莫提斯的地位，緩解帝國火燒眉睫的內外圈矛盾。

他曾自滿，驕傲，沾沾自喜，一度認為自己是史上最偉大睿智的人。直到聯盟建成那晚，他從安瀾那裏得知了她的死訊。在那份報告中，她死亡的地點與方式被詳盡地展現在他眼前。他抱著報告一整夜，終於意識到自己是世上最大的傻子。

他開始在冰雪荒星的機器倉庫間尋找。看到僵硬的她那刻，他跪倒在地，難以控制地痛哭流涕。陪伴她的機器軀體多年後，他在壽命終結前將自己制成機器人，懲罰自己在星際間流浪千年。

這場自我流放持續得比他想象中更久。

直到近來百年，他研究出機器人自我智慧的系統，才將這些被凍結的怪物帶回人間，可是黛絲的機械軀體，卻一直無法蘇醒。

谙語氣平緩地訴說，可九夜卻感到手腳逐漸變涼。

故事中的某些部分她已猜到，可剩下的部分卻令她毛骨悚然。重遇索蘭迦的喜悅在這番話後幾乎蕩然無存。她的思緒散開，她想起前世拼命為他變強，想與他並肩而立的心思。她想起蘇醒後的瘋狂行為，以及五年來的每一個驚險瞬間。此時此刻，暴露在真相下的執著，卻成了一場荒謬至極的笑話。

她慢慢松開了谙的手。

姍姍來遲的夕陽落在兩人身上，床單上的長影緊密地依偎著。可九夜和索蘭迦對坐著，久久沒有說話。

“那你為什麽又要讓聯盟分解呢......？”她的聲音幹澀。

谙沈道：“17星域長說得不錯，聯盟是個老古董，已經嚴重阻礙了人類發展。聯盟瓦解後，人類將有可能創造出新的奇跡。這個新的奇跡，沒有人知道是什麽，但我相信它會帶領人類走向下一個紀元。”

“這也是為什麽我帶著機器人回到人類社會。若是機器人的威脅始終存在，聯盟的瓦解過程將變得無比艱難。”

房內再次陷入可怕的寂靜。

九夜終於忍無可忍地起身，撐著窗臺深吸幾口，才勉強出聲：

“你讓我一個人待會兒。”

谙似乎早預料到她的反應。他低聲答應：“好。”

“最近......先別來找我了。”她閉上眼。

“......好。”

“你想清楚如何面對......我，就給我消息。”谙說，“我等你。”

窗簾微動。下一秒，他已消失在房間裏。

夜色攀上枝頭，莫父輕輕推開房門。

九夜一人陷在淩亂的床單裏，對著窗外的月亮發呆。她一動不動地，不知這個姿勢維持了有多久。

“九夜？”他下意識地用了極輕的聲音喚她。

昨天傭人說她桌上多了塊首都星最出名的蛋糕，他下班的時候特意買了一塊，心想應該能讓遭受挫折的女兒心情明媚些。

“上次你見的叔叔買了蛋糕，托我給你帶了一塊......”

他拎著蛋糕盒走過去，拍拍她的肩頭，隨後看到了她腫成桃子的雙眼。

“你......”

他只發了個音節，就被女兒一把抱住。九夜在撲在他懷中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，顫抖的模樣仿佛脆弱的瓷質娃娃，隨時會碎成幾瓣。莫父恍然想起，九夜小時候偏愛搗亂，時常在他面前哭鬧。可是長大以後，她卻鮮少在他面前流淚。以至於幾位同僚說起兒女成長後的事，他竟然無法插嘴。

莫父忘掉了蛋糕，只知道僵硬地站在原地。

“怎麽了？什麽事這麽傷心？”

九夜也不回答，只將頭埋在他胸前，一直一直地哭，似乎要將這輩子的眼淚全流部完。

作者有話要說：

星際時代機器人還是會短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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